听雨哒荷

​《九州之神女》

  我死在他封别的女人为后那晚上,他们在万民跪拜之中普天同庆,我一个人在冷宫抱着冷透的小狐狸孤独咽气。


小狐狸是他曾经给我的聘礼,那时他贫寒,说日后再补我凤冠霞帔。


我陪他从亡国皇子到一统天下的帝王,他登基时却立别人为后。


让她穿最华美的凤冠霞帔,纵着她抢走我的小狐狸剥皮抽筋。


他随口说补偿一只给我就好了。


他不知道,我已经死了。


1


我的魂魄飘在半空,冷宫安静空荡。


远处燃起了烟火,火树银花,热闹至极。


我忽然感到落寞和孤独。


从前,我一个人在沧山生活了十几年,从未知晓孤独,是姬玄策带我走入烟火人间,转头又抛弃了我。


我独留在原地,便无师自通了孤寂。


我叫伏卿,这是名,我没有姓。


我生于沧山,长于沧山。一个人在沧山长到豆蔻年华,我遇到了姬玄策。


他说他是雍朝嫡系皇孙,大旱降临,奸臣作祟,天下大乱,雍一夕之间灭亡,皇族被屠戮殆尽,他在忠仆的护送下侥幸存活下来,如今他是雍皇室仅存的血脉。


他说他千里迢迢,跋山涉水,历经了无数磨难才走到沧山,请求神女入世,助他收揽天下,平定动乱,还百姓和乐安宁。


神女是什么?百姓,又是什么?


后来我才知道,沧山之外,是九州四海,芸芸众生之中流传着一则传闻——沧山,是神山。山中有神女。得沧山神女者得天下。


百姓,是山外面人们区分族人的称呼,也指黎民众生。


我没有姓,因为我没有族人,我只有我自己。


我从未想过外面的人竟然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,且对尘世一无所知。


可那时姬玄策凝视着我,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了。


少年时期的姬玄策,遭逢巨变,漂亮的丹凤眼里,还藏不住不屈和愤恨,如一团炽烈的火燃在浓墨般的黑暗里,灼人心弦。


我说:「好。」


因为他说黎民众生正在水深火热之中,因为他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了。


我随他走出了神山,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

我没有传说中通天彻地的神力,我只是一个普通人,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特殊在哪儿,我只能如平常人的样子,陪他辗转流离,陪他吃糠咽菜,陪他招兵买马,东山再起。


我陪着他,吃了好多好多苦,如今苦尽甘来,这甜,他却要捧着送给别的人了。


2


我飘到了人最多的大殿,姬玄策新选的皇后孟菁菁正在试喜服。


红色的,红得鲜艳夺目。


让我想起我与姬玄策成亲那会儿,两个人穿着廉价且不合身的红衣服,那颜色暗沉又古旧。


那时刚出沧山,他还是亡国被追杀的前朝皇室,落魄贫寒,我与他一起流亡了好几年,在穷乡僻壤的一间茅草房里成了亲,唯一剩下的银钱用来置办了两身最便宜的喜服,没有条件置办聘礼,连大雁都没有,于是他用捡的一只小狐狸作替代。


也没有亲朋好友,两个人拜过天地与神山,便算礼成,没有祝福,没有热闹,甚至没有一个好天气。


那天下了倾盆大雨,茅草屋漏雨,好不凄惨。


即使是这样,我也从没想过抛弃他,不曾有半句抱怨,反而苦中作乐安慰他鼓励他:「等小狐狸长大,我们肯定能住上能遮风避雨的屋子。」


他觉得愧对我,承诺日后有条件了,一定要补我凤冠霞帔,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。


他食言了。


小狐狸早就长大了,茅草屋也早就塌了。


我们一起历经艰苦,一路攻破帝都,他很快就要登基为帝,坐拥天下,皇宫巍峨连绵,显得遮风避雨是多么微小可怜的心愿。


可他许诺我的凤冠霞帔,却穿在了别人身上。


这盛大的立后典礼,黄金珠宝作聘,堆了满地,高朋满座,祝福声声,礼官司仪,流程复杂,特意着钦天监选的好日子,晴空万里无云,明月当空高悬。


普天同庆,热闹至极。


可与我没有半分关系,我一个鬼,孤零零飘在角落里。


3


刚踏破雍京城那会儿,姬玄策在万民呼吁之中准备登基为帝。


侍女小彩兴高采烈催促我准备嫁衣,说主上登基了我就是皇后,届时他定会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。


还说她们山外面的女子,一般都是自己亲手准备嫁衣和贴身之物,以示郑重。


我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会,只好四处讨教别的妇人,扎烂了一双手,才勉强绣出来一对鸳鸯。


我不明白,为什么山外面的人,要在缔结姻缘的时候,崇尚鸳鸯这种朝三暮四的禽鸟,可她们都这样做,我也只好笨拙地有样学样。


小彩捧着那块绣着鸳鸯的帕子:「这野鸭子绣得还挺……初具鸟形的。」


我认真地纠正:「这是鸳鸯。」


「什么?」小彩瞪大了眼睛,左看右看,最后看笑起来,引得我也忍不住笑,我俩笑作一团。


小彩最后自己劝导自己:「您是皇后娘娘,您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,谁敢笑话您,小彩掌她的嘴。」


可我还来不及给姬玄策看我艰难绣的丑鸳鸯,就被通知皇后不是我。


小彩是我随军路上捡的,她快饿死了当时,我救了她一命,她是贫苦人家的孩子,只知道她们乡里都是女子亲手置办嫁妆。


她也不知道,原来如皇后一般尊贵的身份,是不需要自己绣嫁衣嫁妆的,数百技艺高超的绣娘连夜赶制的凤冠霞帔摆在那儿,奢华又精美。


现在想来,我和我那对丑鸳鸯确实可笑。


孟菁菁穿好了整套的凤冠霞帔,精致华美的衣裳,衬得她美丽不可方物,在周围喜娘命妇的一片赞美声中,姬玄策着帝王冠冕缓缓走进来。


他现在也通身气度不凡,龙袍华贵极了,和孟菁菁那样般配,不似我与他成亲时,寒酸又落魄。


孟菁菁满脸娇羞与他谈笑,说起我,脸色变得有些落寞:「臣妾常常遗憾与陛下相遇得太晚,陛下的少年意气、旧时回忆,全都归了伏姐姐。对了,伏姐姐一个人在冷宫,陛下不想她吗?」


姬玄策皱眉:「提她作什么?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,没有什么好回忆的,不必羡慕。」


孟菁菁掏出一块手帕,上面是我绣的丑鸳鸯,有些委屈:「这是伏姐姐托人送我的,她肯定是怪我了,拿这丑东西来讽刺我。」


我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帕子,往人群里一扫,看到小彩在角落里心虚的目光。


原来小彩也背叛了我,把我绣的丑鸳鸯献给了孟菁菁,变成一件污蔑贬低我的兵戈。


姬玄策让孟菁菁把帕子丢掉,温言安抚她:「等忙完大典,朕带你去找她算账。」


孟菁菁随手把帕子扔了,一敛眉,底下尽是暗藏的得意和轻蔑。


4


我随着帕子飘到外面,试图把它捡回来。


即使它粗劣丑陋,一点也比不上绣娘绣制的精品,无人在意,可它是我花了那样多的心思绣出的第一样东西,对我来说是不同的。


我徒劳地捉了几下,手穿过去,捉不住,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风吹落在角落里,被来往的人踩踏变形。


我失落地飘在周围。


今天是姬玄策的登基大典加上孟菁菁的立后大典,到了最重要的环节,两人在高台之上受着万民朝拜。


人群沸腾起来,高呼万岁。


我听见他们说着帝后的般配,一个是九天下凡救世的神女,出身高贵,容貌美丽,知书达礼,一个是流落民间又东山再起的皇族,俊美无俦,又是帝王之尊。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。


偶尔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冒出来:「可是陛下的原配不是那位吗?最早,那位也是被称为神女的。」


很快就被斥责:「瞎说什么,毁容又恶毒的冷宫弃妃,出身低贱就算了,还丑人多作怪,怎么配和孟皇后相提并论?」


我一顿。


是了,如今世人眼里,孟菁菁才是神女。


5


孟家是前雍朝时留下来的大世族,作为孟家最受宠的女儿,孟菁菁出身高贵,知书达礼,被誉为乱世之中一颗「明珠」。


那时我俩刚成亲不久,姬玄策开始招兵买马,他利用我的「神女」之名,吸引了许多有识之士。


后来,人们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女,没有想象中的无边法力,落差极大。


又有敌方谣传,我并非真的神女,扰乱姬玄策手底下的军心,随着流言越传越广,许多号称是「真神女」的人冒出来,我开始在一众「假神女」中泯然众人。


再后来,孟家说自家女儿出生时百花盛开,鸾鸟齐鸣,及笄时,有老道路过,说此女不凡。


孟家高明,没有直接言明想抢夺神女的名号,只是请了个老头扮作老道,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戏。


接着百姓自发相传,说孟家菁菁才是真正的下凡神女。


她身份高贵,容貌美丽,又温柔优雅,符合人们所有关于神女的幻想,渐渐地,孟菁菁成了世人信奉的沧山神女。


而我,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,身份低微,自称神女只会让人以为东施效颦,徒增笑柄。


那些人以为,神女只是姬玄策捏造出来的一个噱头,这个噱头谁占了就是谁的。


只有姬玄策知道这是真的,是他亲手把我从神山带出来的。


可他并不帮我澄清,因为这是费时费力且没有用处的事情。


他用「得神女者得天下」的名头招揽贤才的目的已经达到,占尽了先机,后面谁是神女已经无关紧要,他只觉得那群人争一个神女的名头可笑得很,让我不必在意闲杂人等的眼光。


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


不过是,言谈攻讦都不在他身上罢了。


6


那段时间,我无法服众,底下人都认为我是欺世盗名之辈,所以当我预感到姬玄策有难,想带人去接应他时,他们都觉得我懂什么,肯定是瞎折腾。


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,我只得一个人牵了匹马赶过去,果然看到姬玄策带着的队伍遭遇了敌人伏击。


我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多的勇气,一个人引开追兵,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军,被团团围住。


血腥味充斥鼻尖,让我感到恶心,止不住一阵干呕。


一群男人哄笑起来,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。


我当时也才知道。


乱世兵如匪,向来没什么同情心,猜想我怀有身孕,却还是色眯眯看着我,想动手动脚。


我惊惶无措,狠了狠心抢了一把刀把自己脸划得稀烂,血肉模糊,他们恼火地「呸」了一口:「看着就倒胃口!」


一群人气急败坏,生剖了我的肚子,月份小,自然没剖出来什么,血流了一地,把雪都染脏了。


敌人哈哈大笑,感到无趣了,终于才走开。


他们以为我活不了了,便没补刀,我也以为我活不了了。


可想想下落不明、生死未知的姬玄策,我迷迷糊糊晕了许久,醒时又咬着牙爬了起来,自己给自己粗略包扎好,跌跌撞撞去寻找他。


雪一直下一直下。


血是热的,雪是冷的,掺在一起,冷暖自知。


我在隆冬大雪天,顶着刺骨的朔雪寒风找了姬玄策好久,他重伤快死了,我划烂自己的手掌喂血给他,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,拖着一副千疮百孔又失血眩晕的病体,把昏迷的他一点一点,挪到了勉强能挡风雪的破庙里。


我出去寻找生火取暖的枯枝,回来时,就远远看到孟菁菁的马车刚好路过,姬玄策也正好醒来。


他醒来,第一眼看到的是孟菁菁。


7


而孟菁菁撒谎说,是她救了他一命。


可笑,除了我,谁能救得活一个心脏被刺穿快死掉的人,我渡给他的每一滴血,都何其珍贵。


我是真正的神女,我的血,可生死人肉白骨。


这是姬玄策发现的,除了我,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


这样拙劣的谎言,明明一想就满是破绽。


可姬玄策还是对着孟菁菁温和地笑,说谢过孟姑娘救命之恩。


后来,我也曾向他清清楚楚地解释过当时的情状,他只是皱眉冷脸,末了摸摸我的头,叹息:「伏卿,你变了,你以前不会为了揽功劳污蔑别人的。」


我忽然没了向他诉说的欲望,一个人去找了大夫看病。


大夫说,我确实怀过身孕,只是已经没了,而且以后,再不会有孕。说我怕是要落下病根,怕冷畏寒,气血不足。


大夫和蔼地看着我,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。


我哭了,说:「好。」


我以前,什么都和姬玄策说,唯独这一件事,隐瞒了他,怕他分心,怕他担忧我。


如今看来真的是自作多情。


8


从那以后,他们两个人就慢慢走到了一起。因为孟菁菁的缘故,到最后三分之势快崩塌时,孟家归降于姬玄策。


姬玄策一举灭了另外一方势力,成为结束乱世最后的赢家。


在他势单力薄时,他需要我,用我的名号和雍朝遗孤的名头立足,而他现在大权在握,我的存在便显得不合时宜。


孟菁菁不一样,她背后是孟家,她有家族撑腰,她是世人眼中的神女,她美丽聪慧……比起我,她更适合成为一国皇后。


比起我,她更配得上如今的姬玄策。


毕竟如今的他,是九五之尊。


我容颜尽毁,他依旧俊美无俦。


两个人在百姓的朝拜之中退场,到了凤栖宫,孟菁菁坐在满床花生瓜子上,满脸羞涩喝下交杯酒,不好意思说:「伏姐姐和陛下这么多年了,也没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,臣妾却很喜欢多子多福,陛下不会嫌烦吧?」


姬玄策淡声:「怎么会?」


孟菁菁:「若伏姐姐给陛下生了孩子,现在也不必一个人在冷宫了,陛下多少会顾念一点情分吧?」


姬玄策有些烦躁:「朕不需要她的孩子。」


我无意再听他们继续交谈,飘到外面屋顶上发呆,然后就看到人快散尽时,小彩走到偏僻的角落,趁人不注意将那块帕子捡了起来,拍干净。


她拎着一个食盒往冷宫去了,我跟着她,见她停在了门外,大声喊道:「娘娘,小彩给您带了热饭热菜来。」


过了好久,里面没有丝毫动静。


就好像里面的人知道被背叛,在责怪她。


小彩心虚不敢推开门,只是拎着食盒挺直了腰板立在风雪里:「娘娘,人往高处走。小彩卑贱怕了,别怪小彩,要怪就怪您为什么到手的权势地位都守不住。」


说完,把食盒和帕子留在门外,转身走了。


9


我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。


是啊,我什么也没有守住,不仅是姬玄策、皇后之位,甚至连小狐狸和我自己的性命也守不住。


身为姬玄策的糟糠之妻,他登基为帝时却只封我为贵妃。


贵妃,再金尊玉贵,也只是妾,是臣。


更可悲的是,我这贵妃,也就当了一天不到。


封我为贵妃的那天晚上,孟菁菁破天荒来找了我。


她被世人推崇为九天下凡解救世人的神女殿下,传得久了,便连自己也不自觉信以为真,衣着气韵,都按仙女的做派来。


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裙,显得圣洁美好。


她怜悯地看着我:「伏卿,你才该是当皇后的那一个。」


我不知道她是何用意,略带警惕地望着她。


孟菁菁好像很为我惋惜,作不食人间烟火的悲天悯人神态:「我是孟家最受宠的女儿,本就尊贵,这皇后当不当对我来说也没所谓。你不一样,你除了姬玄策,就什么也没有了。」


她亲昵地拉起我的手,柔声说:「伏卿,待我见到玄策哥哥,一定会好好说他一顿。」


我想挣脱她的手,说话间,孟菁菁突然塞了一把匕首到我手里,按着我的手往她肚子上一捅。


她脸色骤变,惊讶地瞪着我,大声喊道:「我都说了对皇后之位不感兴趣,你为什么要杀我?」


说着,她害怕地退开,跟着她来的侍卫立马团团将我围住。


我手里还拎着滴血的匕首,孤零零愣在敌视着我的众人中央。


一扭头,看到正好赶来的姬玄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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